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莱芙听到自己回答了一声,她的手在叠好的衣服上停了一会儿，胸口发闷，一股酸涩气涌上了鼻腔。

“娜提雅维达说我不打扮、不换新衣服,这分明是嫌弃……之前她从来没有介意过这一点……只能是因为越来越靠近那位‘老友’，她便越看越觉得我面目可憎了……

“……虽然白日里堵了耳朵，但是那个盲眼诗人的几句话我确实听到了，故事的那一对夫妇的婚姻,就是从一方嫌弃另一方不修边幅开始的。这是一个不详的预兆……

“……我们确定关系才没多久，连蛋都没有孵出来,居然就走到了这个地步。果然，魔龙做什么都很快，完成任务很快,解决麻烦很快,就没处理感情都能省略过程,直达结局……

“……我先前分明以为我是那个始乱终弃、想逃避责任的负心人的角色,没想到现在有可能被始乱终弃的,居然成了我自己……”

莱芙不太能定义自己和魔龙之间的关系。虽然她们有了一个蛋，虽然她们执行了几个招式，虽然她们自称为“恋人”，但是她不知道能从这段关系里面期待些什么,或是要求些什么。

她只是将魔龙纳入自己的阵营，预备建立长期稳定的关系。在对待莉莉和麦德拉的时候,她会去了解对方爱吃什么、喜欢什么……然后尽量满足需求,尽一个饲主和旅伴应该尽的职责；在对待魔龙的时候,她考虑的角度差不太多，只不过加上几条“肢体接触”“仪式”“名份”等等她觉得身为一起孵蛋的人，应该为魔龙做的事情而已。

娜提雅维达一向很主动很忍让，被她砍了几刀，还是会冲她笑；被她推开之后，又会很快粘上来。

莱芙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哪些地方值得魔龙这样对待。

在魔龙突然变得矜持起来之后，她不适应；在她主动靠近却发现娜提雅维达有意要回避时，她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自处。

她的心里有两个小人在争论：一个人说她“没有看到直接证据，就胡乱怀疑，不够信任”并举了娜提雅维达对她好的种种例子；另一个小人则说“和娜提雅维达记挂了三千年的‘人’相比，我和她相处的这一年多，实在算不了什么”。

两个小人唇枪舌剑了一番，后一个小人驳倒了前一小人全部的论据，完全占据了上风。

莱芙将新衣服摊开又折起来，重复了三遍，抬起头瞧了娜提雅维达一眼。

后者脸上挂着笑，但笑容停留在嘴角，而没有到眼睛里，不是真正的笑。

即便有些难过，莱芙不会让自己长时间陷入低落的情绪中。何况她和娜提雅维达是两个物种，莱芙对娜提雅维达的举动的容错率更高，时常会因为“今天魔龙居然依旧没有害人”、“三千岁的魔龙居然能自己吃饭穿衣”而感觉欣慰，她自然也预料过，她们之间会出现种种问题，所以并不算完全没有准备。

明天就能见到那个“老友”兼“长辈”了，无论娜提雅维达和那个“人”的关系如何，她希望自己表现得平静而从容，不要做出不体面的事情来。

“娜提雅维达大人，那个黑黑的、圆圆的东西，您带来了吗？”莱芙看着巡游于天际的圣地精灵们，不敢直接开口说“龙蛋”。

娜提雅维达蹙眉：“骑士小姐为什么突然问起它？”

听起来似乎很不情愿回答这个问题……莱芙心头一跳，想到了前几日所看的小故事里有“负心人为了不让心上人伤心，除掉了与替身所生的孩子”的情节，开始担心娜提雅维达将黑蛋烹饪后吃掉了。

娜提雅维达盯着莱芙看了一会儿，突然笑了一声，拿出黑蛋，托在掌心里，道：“我还不至于和一颗蛋计较，骑士小姐大可放心。”

莱芙松了一口气，伸手按在黑蛋表面。在接触的瞬间，她突然感觉到了一种比先前更为强大的感应，以及一种安抚的意味。

黑蛋转了半圈，似乎从沉眠中醒了过来，贴着莱芙的掌心。

莱芙对于那个“老友”兼“长辈”的介怀消去了一半。心想即便她真被当成了替身，和娜提雅维达在一起的这段日子也算是收获大于付出，收到了宝石和许多礼物，还得到了许多帮助，最重要的是，还有一个蛋陪着她。

直到莱芙摸够了，娜提雅维达才将黑蛋收回了。

这一日，娜提雅维达没有和莱芙肩并肩躺着，而是隔了一段距离。

莱芙因此有些心口发堵，但没敢追问原因。

她闭上眼，将自己带入了娜提雅维达今天收集的某个小故事里“被始乱终弃的主人公在与负心人分开之后，开启了生活新篇章”的情节展开之中，强行将自己的一些胡思乱想压了下去，又吃了几颗精灵泪，便睡着了。

这一夜她没有做噩梦，但不知为何梦到了一些烟熏火燎的片段。在早上醒来之后，还能闻到一股烟味。

极地中央也就是三千年前圣殿中枢所在之地。越是靠近这片区域，人类聚居地便越来越越稀疏。

娜提雅维达没有直接传送过去，而是在某一处停下，带着莱芙一路步行，这一路上完全没有看到人类活动的留下的痕迹。

莱芙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，皮靴和砍刀都黑油油的闪着光，除了不得不穿骑士礼服的那几次之外，这回是她收拾得最为体面的一次。

在洁白、平坦的似乎看不到边际的冰原上，两人已经花了一个上午在步行上。

娜提雅维达似乎在有意拖延，莱芙却也没有催促，只是默不作声地重复着迈完左腿迈右腿的动作。

“到了。”沉默许久的娜提雅维达突然出声提醒。

莱芙没有反应过来，听了娜提雅维达的话，便立刻停下脚步，差点在冰面上滑倒。

娜提雅维达扶了她一把，在她站稳之后，又很快松开了手。

莱芙猛然意识到，这一路上，她的注意力似乎都放在娜提雅维达身上，而并没有看路。对于路克非冰原中央的那个一向非常吸引她的什么东西，她刚才几乎没有感觉到以往的那种吸引力，只是迷迷糊糊地跟着娜提雅维达过来了……她似乎忘记了，一开始来路克非冰原中央，还是她自己的提议。

抬眼一看，一个透明的、淡蓝色的粗大柱子挡在面前。

莱芙往后退了几步，才看清了柱子的全貌。没有基座，相当光滑，两丈粗。柱子的蓝色并不均匀，接近于有云彩的天空和有泡沫的海洋。

往上望去，柱子高而直，因为颜色与天空融合，无法判断这个柱子究竟有多高。

“这就是我在圣殿中枢的时候……觉得中央位置缺了的东西？”莱芙绕着柱子走了一圈，“似乎有些……”

她想说有些“普通”，但很快意识到这根柱子并没有那么简单。

柱体并不是完全透明的，若是仔细去看，可以发现里头似乎有一行行难以辨别的文字，又像是某种花纹，甚至是一种类似蠕虫的生物。

她在圣殿中枢看到的不能直视的“水母”，像是将这柱子击碎之后脱落下来的碎块。

莱芙没敢盯着柱子看太久。

她又沿着相反方向绕着柱子转了一圈。

莱芙几乎无需思考，就能判断出来：这个地方就是极北的点、是路克非冰原正中央的位置。这不是一种基于地理位置、太阳角度或周围环境而产生的判断，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觉察。一种没有声音的语言在她脑海炸响，告诉她：就是这里，就是圆柱底面的圆心所在的位置；就是这里，没有偏差一丝一毫。

——这个位置，也就是娜提雅维达的“老友”兼“长辈”所在的地方。

周围没有人，也没有别的生物。

她其实预料过娜提雅维达的那位“老友”和“长辈”大概率不是人类，可能是某种魔物、某种特殊生灵，她也考虑过可能是非生物的情况。

娜提雅维达看着柱子，眼里爱恨交织。

莱芙看着娜提雅维达，张了张嘴想问什么，但觉得这时候发出声音似乎就打扰到娜提雅维达和柱子叙旧，于是打了退堂鼓。

她看一会儿柱子，挪开视线，看一看娜提雅维达；再看一会儿，再挪开视线，再看一眼娜提雅维达……

——这根柱子，大约确乎就是娜提雅维达要带来她见的“人”了。

莱芙抱着砍刀，静静地品味着“情敌相见”的初体验。并努力说服自己：既然她能穿越，既然她一个胎生动物能和一个卵生动物有了一个蛋，那么她和一根柱子成为情敌，也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。

在品味了一会儿之后，莱芙觉得有些不对劲，于是向娜提雅维达求证：“那个‘人’，就在这里吗？”

娜提雅维达道：“是。”

莱芙放心了，继续专心地体验着“情敌相见”，间歇性地欣赏着柱子的刺眼光芒，挥了几下砍刀，比较着柱子发出的淡淡蓝光和自己的金红色光芒之间的亮度，然后开始思考娜提雅维达先前说的话——据说她和这根柱子的“表情”很像，但是究竟像在什么地方？

一根三千多年前的柱子，和一个三千年后的人类，通常而言并没有可比性。但是莱芙不惮考虑最糟糕的情况。

——情敌说到底也是敌人，而面对敌人的时候，她是不会受到表象迷惑而疏忽大意的。

这根柱子在她看起来是一根柱子，但是说不定不只是一根柱子，而是具有灵魂的，说不定也是能和娜提雅维达生蛋的；即便这根柱子确实不是什么活着的东西，它对娜提雅维达而言也是独特的存在。

她仰头向上望去，注意到了柱子正上方很远处似乎有几道流动的线。仔细看，那并不是线，而在夜幕降临后时常能看到的、在夜空中巡游的圣地精灵们。

在白日里看不太清楚的圣地精灵们正以这根柱子为轴心，在天空中盘旋。

莱芙正在单方面和柱子较劲，突然腰上一紧。

娜提雅维达一手抱着她的腰，另一手扶着柱子用力往下一抹。

两人腾空而起。

自上而下的强烈风压将莱芙仔细梳过的头发弄乱了，发带掉了下来，发丝像是冬日挂在晾衣绳上的冰棱似的被吹得笔直向下。领口灌进了风，上衣膨胀了起来。

莱芙用力抱着娜提雅维达，等到身体渐渐习惯了上升过程之后，便向上瞧了一眼，上睫毛像帘幕一样垂下，下眼皮差点给风掀了。

“圣地……精灵……”莱芙将脑袋压在娜提雅维达的胸口，口齿不清断断续续，“小……小心……”

要是她可以，她真想拉着娜提雅维达立马走远，好避免与圣地精灵的交锋。

她明明是来见情敌的……这个时候的专注点应该是三角关系的解决……难道在解决三角关系之前，还要欣赏魔龙和精灵的大战？

娜提雅维达道：“骑士小姐在担心我吗？”

莱芙感觉自上而下的风流缓和了一些，道：“我当然担心你，上面那可是……圣地精灵……”

“您认为圣地精灵能造出一个比自己更加强大的东西吗？”娜提雅维达笑了一声。

莱芙想想，觉得娜提雅维达说得是。这儿是圣地精灵制造出来的残余画卷之中，圣地精灵造出来的许多“圣地精灵”就算加起来也不可能具有与圣地精灵同等的能力。

“您明明是主动提议来这儿的。”娜提雅维达道，“……现在难道害怕了？”

“……”莱芙吃了一惊，回想着三日前娜提雅维达对她说可以去这片任务区域的任何地方，问她接下来想去哪儿。她想去的就是极地冰原中央，指的是陆地，而不是天上。

她一直以为，路克非冰原的任务区域只有陆地，却没有想到也包括上方的天空。

在黛博拉大人的某封信中，提到过，天空中的巨人之国……巨人顾名思义，就是体型更大的类人生物……

她不太相信有巨人这样的生物存在……高空空气稀薄，无法提供足够的氧气……云朵不是硬的，无法提供支撑……而且没有土壤，没有食物……

但是现在她确实需要到天上去见一个“人”。

她的情敌，难道是……是一个巨人？

上升过程持续了许久，莱芙依旧没有感觉呼吸困难，她茫然地将视线投向周围，突然看到一个庞大的类人生物正冲她飞来。

那个生物淡蓝色，浑身透明，背生双翼，翅膀也和身体具有同样的颜色和质地，周身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。虽然看不清那个生物的表情，但是它似乎非常温柔非常亲切，正对她微笑着。

——这是圣地精灵，除了这个名字之外，还拥有“天国来使”之类美好的称呼。

莱芙不敢直视，低下头，闭上眼。她固然不崇拜圣地精灵，但毕竟被神官教导了十几年，这时候便习惯性地开始赞美、祈祷，重复起许多烂熟于心的话。

圣地精灵的身躯慢慢穿过了她，像是一股温度正合适的水流淌过皮肤，像是睡饱之后清晨的阳光爬上脸，像是一场大战之后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躺下来。

莱芙觉得有些舒服，但是舒服戛然而止。

她睁开眼，看到娜提雅维达的手穿过了那只温柔的透明生物的胸膛，五指一捏一撕，将它撕成了两半。

圣地精灵变得四分五裂，裂口处是点点细碎的光，剩下的部位继续分裂，成了一个个液滴似的、淡蓝色的、发着光的透明漂浮物。

娜提雅维达的手从圣地精灵的残肢留下的破碎光点中收了回来，虎口缠着一条发带。她的神情相当温柔，摸了摸莱芙的脑袋，纤长白皙的手指穿过柔软的棕红色长发，单手系上发带，并打了一个漂亮的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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